返回 给我从未存在的姐姐──写给《动词变位》

《动词变位》截图   

 

      那时候我大四,内部和外部开始撞击得很厉害的年纪,要离开那个湖水潋滟草木葳蕤的园子的时候,离开梦境一样可以归于另一场与世隔绝的生命的时候。敏感如同蚂蚁,千真万确的风口浪尖。那时候我背包里装着沉淀淀的录像带,骑着湖蓝色的名叫“亭亭玉立”的自行车,去清华那边的“盒子”咖啡,放映一出陌生的关于80年代末一些同龄人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唐晓白的私人记忆。她的不能不言说的故事,里面有和她数月欢娱的男孩子,结冰的毛巾,渐渐熄灭的电炉子,体液和酒精的温度,四合院冬日的冷无可逃避。 
    
   从盒子出来的时候夜已深了。巨大的蓝丝绒一样的天幕覆盖皮肤,我雪白发紧的绸布衫子上有微微的汗,在景色变幻的马路上很快就失去热度变成了冰凉的实体。唯一滚烫的是眼睛里不断涌出来的泪水。我就这样的哭了一路,直到看到了人影绰绰的灯火阑珊的东门,一阵暖意从身体深处开始蔓延,终于止住了失控的泪水。我到家了。我把动词变位里在大马路上卡车上地下通道里流离失所的人儿们带回了家。嗨,你们喜悦吗? 
    
   分不清。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因为我们的不可一世。哪些是我们的卑微还有脆弱。人们都是这样卑贱而骄傲的活着啊。然后慢慢的看淡了不去琢磨这些的活着吧。若干年后我看见她,章诒和仇深似海的女儿,在诺大的别墅里独自生养孩子的烈女子,高大的身形迷糊的小样儿,姐姐,我多想这么叫她。 
   
     
   动词变位。我有点害怕再看一遍。仿佛害怕一场注定会来的热病。那种忽冷忽热的虚弱的感觉真的如期降临,我在并不寒冷的放映厅里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内部和外部切割的伤口,那么的生疼。深陷大雾,问题不在于如何选择,怎么选都是错。我们能够挑选的只是扎入这种人群还是那种,不自由的不止一个,跳出来看一眼,满目都是悲哀。唐晓白说,选择之前和之后都不会那么难受,只有选择的时刻是最为痛苦的。动词变位,动词如同蚕茧里的蛾子,躁动着渴望破茧而出。那无限放大的选择当口的痛楚,风口浪尖,旌旗猎猎。每个人都有过的特殊的时刻……我会这么反应剧烈只因为我正身在其中啊。 
   
    
   依然是叙事性和情绪的关系。永远记住,那些破碎的却可以把人一掌击倒的情绪。我们是为这些而生的,我们该把它们留在那些将生未生的画面里。飘渺的情绪,还有逃脱不掉的像皮肤的触感一样切近的那些恐惧,女孩在破败的手术室里张开双腿,冬天里集体舞般挥舞的劣质围巾,这个社会你改变不了,有些人你改变不了,有些伤害却注定降临,死亡也是你必须承受的,好像你必须出生一样。 
   
   
   那里面有海子的诗。那个年代才有的堂而皇之的诗意。而如今的年代我们为诗羞耻,好像他是个不合时宜的异地来的亲戚。和诗句一样令人伤感的热泪盈眶的,是深夜的麦田里晃动的电筒光,荒野上的枯树枝杈,四个男人搬运一块席梦思床垫花了六个小时的时间,女孩子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了,女孩子说,郭松,你要爱我,不然我会死的。定格的画面里他们依然在一起,两眼空空,是那个年代挥之不去的困顿迷茫。他们一定会分开。他们已经分开了。 
   
     
   海子的诗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录像带的画质层次清晰,我一定看到了电筒光照亮的很多东西。可是这次的大屏幕里空无一物,一丢丢的昏黄光圈之外,只有墨一样的黑。于是我的记忆也被洗掉了,我拼命的搜寻,也再也找不到那个存储了多年的画面。晓白说,那是麦田,电筒照亮的麦穗,非常美。于是意象再度降临,我知道关于那片麦田的想象,如同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将在我的梦境里金光闪闪,如同永生一般。记忆总是秘不可宣。我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间失去了,却又意外的重新占有了它们。 
   
     
   我谈论的根本不是这部电影。 
   
      
   那个男孩子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潦草的墨迹的所有者渴望有一个姐姐。谁都在渴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姐姐。只有她可以安抚我们疲倦的向死的生。 
   
     
   姐姐,今晚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2009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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