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立电影《空山轶》拍摄现场
题记:所有的新浪潮和复兴都有走向非遗的那一天
本文是一篇预言文,有关于独立电影将于何时死掉。
我不在这里讲什么是独立电影。能读到此文的看官,对所谓“中国的独立电影”的含义,心里都有一本帐。
有关于独立电影诞生于何时?以及每阶段标志性的作品与作者,影评人王小鲁有过比较严谨的陈述与剖析。我不多讲,我个人的观念里,2004——2007年,是中国独立电影的新浪潮。04年是发轫期,05、06、07这三年是独立电影最好的时候。08年,在吃老底,因为前三年的基础很好,但也只够维持这么久,09年,一下子就塌陷了。10年和11年,每况愈下,有点天下三人、益州疲弊,危及存亡之秋的感觉。
独立电影2005年时的生机与活力已然一去不复返了。当下的独立电影,已经义无反顾地趋向于挽歌了。而紧跟“挽歌”阶段的,便是独立电影走向非遗。这个命运,有点像顾桃拍的《敖鲁古雅、敖鲁古雅》里的鄂温克的过去、当下和未来。千百年来的狩猎传统在今天走向衰亡,今天的鄂温克在生态危机中守护着昔日的传统,他们不希望这一切在他们这一代断掉,但是山下那千篇一律的楼房已经为他们盖起来了,他们早晚要住进去,守护的只是自己的内心的怀念,狩猎生活即使还没有消亡,也已经没有了生机……《敖鲁古雅》这部作品,是一首挽歌,追忆着昔日宁静的森林物语,“如此忧伤、如此黯淡”……
而独立电影在短短十年的时间里,浓缩了鄂温克森林生活的命运。
我是2008年5月第一次看的《敖鲁古雅》,当时它刚完成不久。当然这样的挽歌远不止这一部,大多民族志和人类学都有着类似的主题。
与之有着递进关系的另一首挽歌作品是高子鹏的剧情片《空山轶》,有关一起登山失踪事件,是失踪者的朋友们对他的寻找过程和一年后搜救队“查无此人、放弃搜救”的结果。高子鹏自己对这部作品有阐述:煤挖光了,矿废了,山采空了,村子废弃了,人自己就走丢了。片子的气质,内容和思想都整体有一种末世感,高子鹏主观上是以元曲的文笔来创作的,他自己有意让《空山轶》趋向于是一首影像文体的《天净沙·秋思》,而元曲中的末世感和消极感是很强的。
除了作品内部呈现的信息是一首挽歌以外,拍摄始末这个行为以及高子鹏个人和这部作品的关系,也为挽歌。我坚定地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
高子鹏以前拍纪录片。04年的时候就有《沉默之旅》,07年底拍了《饭盒》,这两个片子都有点打杂耍的样子,他个人对这些作品并不满意,我记得那时他就一直惦记着要拍真正意义上的个人作品。08年春天去北戴河拍了短片《渐》,应该是他电影生涯里最失败的一个东西,但是当时他处在非要拍一个东西的状况种,剧本不好,而且没有办法搞得更好,钱没有,砸锅卖铁凑的,剧组筹备时,大家还都处于春节过后的懒散心气,缺兵少将,临时顶替,可是没有办法,要拍东西的愿望积蓄了太久,这部尴尬的作品是非诞生不可的。
“非要拍个东西不可”!这种状况很多人都有过,李睿珺在拍处女作《夏至》的时候,也是这个境地,就是不能再不拍了,不能再等了,管它是啥,反正就是非要拍个东西出来不可。
正是《渐》这个短片的不理想程度,直接关系到09年——10年间《空山轶》的写作和拍摄,以及这个作品现在呈现出来的样式。这个过程也行当周折,与此并行的是,他往返于上海新疆之间拍一知情题材的纪录片,除了这部作品以外,高子鹏其余所有作品的拍摄对象和演员都是同一拨人。就是以张弛、阿坚、狗子等为核心的作家和喝酒人们。
按高子鹏的背景、创作能力、对电影的坚持心和生活圈子,这部长篇处女作早该拍出来了,他拍片的愿望确是从《沉默之旅》的年头甚至更早时积攒过来的。但事实上这条道路却无比曲折,他个人的生活也长期陷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当《空山轶》这个电影在2010年终于完成的时候,周遭有点精疲力竭,有点不合时宜感。而这个年头,已经不时兴拍独立电影了!
独立电影过了它最蓬勃的那个阶段,但更多的正在拍和打算要拍的人还在按照原来的心思和方式进行。我不是说某一个具体的个人就拍不出好作品来了,而是这个在五年前以独立电影的名义创造过新浪潮的整体现在已经趋向挽歌了。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偶尔出一两部好作品不能把它拉回到2005年时的繁荣。因为在一个具体的时空里,群体并不等于个体的总合,旁边始终还有一个系数α,即,群体=(个体的总合)· α,而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个系数α中,由于个体的总合是个定数,所以是α决定着群体的导向,至于α究竟是些神马,本文暂不涉及。一个具体的时代里,好的作者和作品的量总是恒定的,这个有点像大明星的概念,一线的明星,掰着指头数过来书过去就那么几个。独立电影史在过去的一个十年周期里,作者的基数和作品量都非常大,但是所谓“风流人物”,也不超过10个吧。具体名单在不同的心理机制和标准下可能有所出入,但数目总是恒定的。这个恒定的量,放在中国电影每一个十年周期里,也不过如此。
我是2010年年底在后期机房看的高子鹏新片《空山轶》,当时还没有彻底做完。在那之前,我有两年没有见过高子鹏,我那个时候想写文章讲这个话题,我知道同样的话题要搁到一年以后再说就来不及了,但是我没写。在那之后,过了三个月,传来《空山轶》演员死生大事的消息,又是否是其挽歌意义的一部分呢?
所以,说话,拍片,死亡,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什么时候。
(同样遭遇过作品完成之后剧中人自杀身亡的,还有邱炯炯的《姑奶奶》。何佳在为云之南写给《姑奶奶》的影评中说:裁缝是在通过碧浪达夫人,来哀悼他自己。碧浪达,是裁缝的挽歌。)
《空山轶》获得了首届独立电影基金资金支持,(该基金每年评选出两部剧情片、两部纪录片作品,《空山轶》是获得该基金现金六万元的支持的剧情片之一)。
高子鹏个人不见得认同我说的所有,作者们当然还是更关心他们自己的电影,鲜有关心时局的。当然,这也不是作者的问题。比如不久前郝杰和我聊他的新剧本,他说他并不关心这个题材和现在的电影环境是什么关系,更在乎的是一个拍给自己的电影。他的概念里,正在筹备的这部作品将是独立电影中、甚至中国电影中从未有过的宏篇巨著。
我试图用我的见闻和理解来描述高子鹏近十年来与独立电影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的例子并不是一个个案。有过类似经历的作者不在少数,高子鹏拍出个《空山轶》,还有更多至今还没有做出片子的人,他们当年的愿望或许比高子鹏更加激烈,是否看到了今天的物是人非?
地下电影也是中国电影。独立电影史,也是电影史。《空山轶》就是独立电影走向挽歌的坐标性作品,在独立电影史中地位险要。他拍的是挽歌,他拍这个行为更是挽歌。它的里程碑的意义在于这个趋势的义无反顾和不可逆转,而高子鹏却并不是故意的!
2010年初,金瑞号称投资300万人民币的《斗鸡人》已经是独立电影中罕见的大片,郝杰的处女作《光棍儿》制作成本是30万,而同样生猛原生态型的耿军在六年前的处女作《烧烤》成本是五千元。年底,“独立电影基金”的资助方“天画画天”开创了独立电影导演签约制;2011年,杨超要拍《长江图》,号称中国大陆最贵的艺术电影,“天画画天”的签约导演本年度将要投入的拍摄计划无一不是龙标控,最简陋的制作成本也在40万人民币,《光棍儿》上传优酷后瞬间点击率超过30万,郝杰正在筹备的新片,改编自曹乃谦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打出了中国电影史无前例的歌舞大片的宣传策略,张弛要在秋后拍他两年前完成的剧本《竹林七贤》,投资一亿,应该是人民币,对此,张弛本人的态度是:呵呵,天上掉馅饼了呗。而这些即将出现的作品和事件都呈现出强大和壮阔,充满了雄心壮志。这是05年的独立电影不曾面临、不用涉及、不必面对的事情。
2005年,在中国电影诞辰100周年的时候,出现过独立电影短暂的新浪潮局面。因为,只涉及艺术和电影本体及语言及理论的状况,只在那个年头出现过。这需要彼时必须具备足够可以让作者畅游其中的个人拍电影的条件,而他们所处的电影环境又要足够恶劣。新浪潮的瓦解也意味着这一对矛盾已不再互为充要条件,意味着一部分苦孩子们已经先奔向小康、并将要义无反顾地迈入中产啦。
拍一部完美电影的可能性,只在过去10年里的独立电影领域(尤其是纪录片)有过并无限接近过,这是独立电影带给我们的有关艺术层面的那个遗憾的幻象和瞬间奇迹。
独立电影在它的最早期,曾经被置于某种反对势力的位置,而独立电影就顺势积极地扮演了敌人的角色,从而成就了独立电影。曾经一度与主流电影出现过平行的几何格局(张献民称之为“两个平行的宇宙”),所谓“新浪潮”就是这个格局最为整齐的那个阶段,但这个格局很快就打乱了,在各个层面上都出现交叉并重合。倒是与49以后台湾岛屿和祖国大陆的关系有几分相像,一条海峡,万重思绪。告别平行,进入交叉,并不在妥协和被垄断的层面上,而是独立电影长大的必然结果。
独立电影比我们能够想象到的任何一种情况都更加日新月异,从单枪匹马到小制片公司的过渡正在进行,独立电影开始脚踩八条船地顾及着商业性、宣传、赶电影节档期等事宜。2004年以前的独立电影,还曾为入围个把欧洲影展而兴奋不已,而今天这个年头,片子还没做完就已被各大电影节的选片人预订出去也是家常便饭,独立电影成绩好得令人嫉妒,作者们尤其是那些高产的作者们已经在享受成功的喜悦;资本在独立电影里地位明显提升了,各种放映活动的繁荣加大了传播的力度,并开始通过社交迈向时尚与权力。哪怕商业回报仍然接近零值,仍旧无法抑制创作上急速加大的商业元素考虑。独立电影圈正在同步加速着全球化和内部化两个极端。
是的,很快。
两三年前在影展上小有斩获人,今天已经统统将目标瞄准三大,已经通过几部作品树立了品牌的作者,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时尚圈的规则势必需要他们继续推出新款(新作),来满足市场(独立电影圈、影展、身边朋友、自身心气儿等)对他们的期待。这种自身与外界双方面的心理驱赶的严重程度,超出当事人的感官。电影节的社交作用大于影展本身,所产生的泡沫和后续影响更是不可估量,而这些东西对创作的有益或有害程度还可以更加耸人听闻。
形而上一点地讲,独立电影已死。
独立电影不是任何一个人给这种电影起的名字,“独立电影”就像“当代艺术”这四个字一样有着无法解释的字面意义。但是形而下一点地讲,如今的确还有很多人仍然在拍,而且这个群体在扩大,作品传播的力度在扩大,那样的拍片状态并没有灭绝,并且以后也永远都会有坚持那样拍片的个人,当他们不再是不约而同地形成的一大股力量,而只呈散点状存在的时候,或许独立电影就已经走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了,那些还在坚持的作者们便无形中充当了非遗传承人的角色。
但毕竟,士大夫那个阶层已经荡然无存了,就算我们今天还能看到昆曲,也只是真空里的一株小草,没有了生存在土壤;就算这个时代,古琴有多么火的热度,也更多是附庸风雅的需要以及制琴和销售的附加值。独立电影在挽歌之后走向非遗或是再有个复兴或二度崛起啥的,像昆曲和古琴一样成为时尚,只证明它走过这段历史,只证明它没有灭亡,但已成为某种文化遗产,像所有的非遗一样,它将是一个无限靠近死掉的渐近线,但永远不会彻底死掉。当它作为化石被保护和传承下来时,便进入了漫长的、无限的不死不活的阶段。
时尚和权力有某种密切的共谋关系。而独立电影所经历的这个过程的确有点太快了,让理论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但正是这个速度,让这个话题不得不诞生。也正是独立电影不断出现的新作者、新品牌,让他们自身消没得神速,来不及反应。新品牌与历史记忆之间有一种此消彼长你我死我活的关系。
古今中外各种文学运动、美术浪潮、西方古典音乐、法国电影新浪潮、以及台湾、香港、日本电影新浪潮、其他国别和地区的阶段性电影运动、摇滚乐、当代艺术,全部经历过这个过程,但是中国独立电影的不可思议处在于它太神速了。
无论快慢与否,不过就是地球上那点事罢了,改朝换代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既,黄文海《我们》中所涉及到的物是人非,这支队伍走到今天早已不是60年前、更不是90年前的那个群体了,只是貌似旗号还在,要拼死还原吗?还是让它自生自灭?独立电影能够诞生这样的作品,但自身却无法跳出轮回外不在五行中。独立电影若不死掉,它生存下去并腐化掉便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到此,我对这个话题已经没有更多要说的话了。
仇恨独立电影的人,无法阻挡眼前的独立电影史的既成事实,热爱独立电影的人,也无法阻挡像05年时的那样的生机已荡然无存的事实。
从不拍独立电影会死,到,不拍独立电影会死啊?清晰呈现了从新浪潮到挽歌,直至走向非遗的完整旅程。这一阶段已经既成的电影史,也包含着它如此这般的必然性,而未来一个阶段的电影运动将淡化独立电影的名义。
吴蕾蕾
2011-5-9
於 枫蓝A20